顺着马天目给出的方向,巡捕房果真在三天内抓到人结了案,算是在公董局和日本人那边过了关。但也因为这件事,日本人单方面撕毁了此前与公董局的合约,决定暂缓向法租界提供公班土,而原本为了吃下日本人这批货,巡捕房也停了同其他所有供货渠道的合作,现在日本人来了这么一出,那寐云阁险些要开不下去了。陈亨礼越想越气,索性在法租界搞了个轰轰烈烈的禁烟行动,把租界里大大小小的烟馆都给封了。
这下,大家都别想赚钱了。
陈亨礼这一手也早在马天目的算计之中,断了日本人的财路,禁了法租界的烟,还白白得了一个安置贫民的场所,他这手算盘打得精,一石三鸟,环环都正中他下怀。
“还没完呢。”马天目吹了吹杯中的热咖啡,慢条斯理地说,“老七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他用自己的边土换了日本人的公班土,现在租界禁烟他辛辛苦苦偷来的烟土没了销路,肯定会想办法往上海之外的地方销赃。到时候他找到咱们这儿要保驾护航,你还得抽空去送他们一送。”
年定邦扬眉。
马天目这话说得有意思,到底是送他们出城还是送他们西去,他也不明说,全凭个人领悟。
还真就是只狡猾的狐狸。
马天目啜饮咖啡,似乎感受到来自年定邦的视线,他抬头回望,喉结起伏,慢慢咽下了嘴里的咖啡。
“做什么?这么看我。”
他一边说,笑意一边如奶油般在他唇畔化开,温柔、轻盈、甜蜜。
眼神自若,成竹在胸。
跟他在床上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马天目在床上的多半时间里都在哭泣,好似一点微小的刺激都能引得他崩溃落泪。年定邦拥着他仿佛拥着一块在热油里半化开的糖,要多甜蜜有多甜蜜,要多黏人有多黏人。
他的喉结跟随马天目的一同沉浮。
马天目咽下咖啡。
他咽下昨晚的马天目。
湿冷的空气陡然之间变得燥热。
面对这双又回到捕猎状态的眼,游刃有余的笑容挂不住了,马天目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尖。视线胡乱飘飞着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移开,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热气扑面而来。他顿时口干舌燥。
扣得一丝不苟的扣子让一切都变得格外艰难。
他抬手解开了制服最上的扣子。
一枚鲜红的痕迹便在微微敞开的衣领之间若隐若现。
是狼在昨夜里留下的标记。
“我前天让你准备的红酒买来了吗?”
话题是转移了,声音还是哑的。向来游刃有余的男人有些懊丧。
“买了。”
好在这时的狼还温驯。
算算时间,范义亭也该打电话过来了。
果不其然,这天下班前,马天目接到范公馆来的电话,要他晚上带着年定邦一起赴宴。
去范义亭家里能赴什么宴?
鸿门宴罢了。
晚上,马天目换了一身西装,还帮年定邦也挑了一身合适的衣服。他们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红酒一同去了范宅。
这次是范义亭做东,请了公董局的大佬,还请来了坂井,马天目在他们中间充其量只算得上是陪酒的角色。席上他也有自知之明,本本分分做好陪客,适当的时候说些漂亮话哄大佬们开心,算是在面上成功把烟土被毁这案子给糊弄过去了。
送走法国人和日本人,范义亭脸色变沉了下来,没说话,只眼神示意马天目和年定邦跟他去书房。
马天目送来的红酒此时就放在书桌上,这是他趁着那群外国人来之前单独送给范义亭的。当时他们就在书房里一边喝酒谈烟土被毁的事,只是谈到一半,法国人来了,话题不得不中断。
“你真以为你那点小聪明糊弄得了外国人也糊弄得了我吗?”一进书房,范义亭便阴沉开口,压低的嗓音如暴雨前低空压境的铅色乌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老七在打什么算盘!他老七想踩我头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现在跟他沆瀣一气,是不是也想踩我头上?”
范义亭声调越说越高,说到最后他忽然猛拿起桌上的镇纸转身往马天目掷去,抬脚用力蹬在了他肚子上。马天目猝不及防,直接被他这一脚踢倒在地,额角也被镇纸砸中,顿时血流如注。视线余光瞥见身边的年定邦下意识朝这边迈了一步,他忍痛支起上身,悄悄朝他比了个不可冲动的手势。
“你,”范义亭虎着脸抬手指向年定邦,“过来。”
年定邦咬紧槽牙,迈步来到范义亭跟前。
年长者此时还喘着粗气,一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叉着腰转过身沉默地思量片刻,忽然指着桌上那瓶酒说道:“去,让他清醒清醒。”
年定邦伸手拿过桌上那瓶红酒,转身。
仍坐在地上难以动弹的男人额角的血蜿蜒着流过面颊,如朱砂浸透白娟。
年定邦握着酒瓶朝他一步一步走去。
难怪那天马天目叫他千万手下别留情。
恐怕也已经算到一定会被范义亭责难。
他走到马天目身前驻足。
男人抬头看他。
灯光照亮他如刀刻般俊美的脸。
年定邦面无表情地拔出软木塞。
红雨从天而降。
马天目下意识闭起眼。
酒红色的透明液体淋湿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红色河流流淌,饱满的水滴挂上他浓长睫羽,在他湿润的脸上投下摇曳着的半透明的影。
酒流过他的颈。
在他白色的衬衫上洇下大片红色污渍。
一瓶红酒将马天目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
饶是范义亭也没想到这个年定邦竟会用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办法让马天目清醒,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小瘪三”,咆哮着让他滚。
年定邦带着空空如也的酒瓶离开了书房。
马天目身上已是一片狼藉,血混入红酒,流淌着,将他的一张脸切割得七零八散。
如此狼狈的模样,倒真让范义亭消了气。
他抽出一根雪茄点上,靠着书桌居高临下,问道:“你老实交代,那批烟土是不是你跟老七合伙弄掉的?”
马天目坐在地上没动,只是用手捂着被踢到的肚子,低声说:“我是跟老七谈过烟土的事,目的是向他借地方安置贫民。公董局那边我说的是您想办法为安置贫民筹的款,那笔钱也是老七出的。本来我们谈好了烟土分成,巡捕房六成他四成,巡捕房这六成里再分六成给您,其他的分给底下的弟兄。这事还没谈妥当,我就没向您汇报。日本人单独找过陈处长给了好处,他帮日本人把咱们的分成压得越低他拿得就越多,相当于是把您的钱揣自己口袋里。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对头,一时冲动,才……”
马天目这一番话,说得范义亭脸色变了又变,直到听完最后一句话,他的表情才终于缓和下来。他走过去亲自把马天目扶起来,说道:“你往后心里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先跟我汇报。”
“是,督察长。”马天目站在范义亭面前,低眉顺目,温驯得不得了。
范义亭抽了两口雪茄。
“今天坂井跟我说了件事。”
果然。
“什么事?需要我去办吗?”
范义亭看着眼前的马天目。
“他说你跟年定邦那小子在我借给你的别墅里颠鸾倒凤。是不是有这回事?”
听完这话,马天目非但没急着自辩,反倒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抬眼看向范义亭,严肃地说:“这正是我想跟您汇报的。有人在我的房间里安放了窃听器,为了试探,我才叫年定邦跟我合伙做了这出戏。”
“窃听器?”
范义亭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雪茄:“你给我详细说说。”
“我的房间和楼下客厅都有窃听器,但书房和年定邦的房里没有,初步可以判断这些都是为了监听我才布置的。您一生磊落,绝对不会做如此下作的事。我是您一手提拔的,年定邦是您安排来保护我的人,如果我们之间发生什么苟且,窃听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您知道,从而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这就是我让年定邦配合我的原因。我们在房间里关起门演的那些戏没人看见,但坂井却知道了,说明窃听我的就是日本人!”
“不可能!”范义亭不假思索否定了马天目的猜想,“我的别墅周围平时都有我的人暗中盯着,日本人不可能找得到下手的机会。”
马天目摇头:“您是不是忘了,我刚搬进去那天,老板娘给我们送了好些家具过来,她说这都是经过您同意的。”
范义亭记得确有其事。
他很信任陆怡,陆怡又是马天目以前的老板娘,他压根就没怀疑过她。
但现在,马天目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范义亭的脸色顿时又变得阴沉起来。
“我知道了。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陈亨礼。”
“明白。”
范义亭眯起眼细细思量了一番,回过神看到满身污痕的马天目,缓了口气,说道:“你先回去吧,处理处理头上的伤,洗个澡,好好休息。烟土这件事就算翻篇了,以后日本人再想拉着我们搞什么合作,你让他们来找我谈。”
“是,我明白了。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范义亭叫来管家,把马天目和年定邦送出大门。
回到别墅,年定邦先给马天目处理了额上的伤,接着就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要下楼去烧水给马天目洗澡。谁知他刚起身,就被马天目揪着衣领给拽了回来。
年定邦双手撑在马天目身体两侧。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贴着鼻尖。
鼻息交缠。
马天目直勾勾看进青年眼睛里。
“谁给我弄脏的,谁负责舔干净。”